杜甫草堂茅屋。

品詩

客至

舍南舍北皆春水，

但見群鷗日日來。

花徑不曾緣客掃，

蓬門今始為君開。

盤飧市遠(yuǎn)無兼味，

樽酒家貧只舊醅。

肯與鄰翁相對飲，隔籬呼取盡馀杯。

——《詩詞若干首——唐宋明朝詩人詠四川》詩詞集第13篇

評賞

“春水、群鷗、花徑……這些都是眼前尋常事物，杜甫用的也是寫實手法，但整首詩勾勒出的，卻是一幅極美的生活畫卷?！币皇住犊椭痢?，是著名作家、茅盾文學(xué)獎獲得者阿來最喜歡的杜詩之一。他覺得，杜甫在詩中表達(dá)出來的欣喜，按捺不住從字里行間都漫出來了，令人讀著都滿心歡喜?！八?，從古至今，對這首詩的評價都是很高的。杜甫之后，很少有人有這樣的功力?！?/p>

在杜甫的眼中，隨處都有詩意，生活就是詩歌?！罢f什么生活不止眼前的茍且，還有詩和遠(yuǎn)方。其實不然，詩也在眼前，不在遠(yuǎn)方。”阿來笑道?！醣緢笥浾咝檴?/p>

把生活過成詩 草堂比現(xiàn)在還漂亮

公元759年臘月間，杜甫越秦嶺入川。拖兒帶女，在戰(zhàn)亂中顛沛流離，有一個能使一家人躲避風(fēng)雨的安身之所，是杜甫最大的心愿。阿來說：“在此之前，他有更遠(yuǎn)大的理想，那就是輔佐君王，改變社會。他曾經(jīng)寫詩言‘致君堯舜上，再使風(fēng)俗淳’。但這個夢，在戰(zhàn)亂之中，在他被貶為華州參軍，并最終棄官而去時徹底放棄了?！崩硐氩粩啾缓喕?，直到變成一座再具體不過的草堂?！八诌_(dá)成都的時候，是冬天。第二年春天開始建草堂，這個過程，他好幾首詩中都有描寫。很快，草堂就蓋好了。”

那么，這個草堂什么樣子呢？阿來說，美。“‘舍南舍北皆春水’，房子前后都環(huán)繞著浣花溪水，春意盎然?！娙胡t日日來’，水面上有很多鷗鳥，而且每天都來?？梢韵胂螽?dāng)時成都的生態(tài)環(huán)境有多好?！卑韽?qiáng)調(diào)，杜甫在寫這首詩時，遠(yuǎn)離了戰(zhàn)火，還有了棲身之所，所以心情歡欣，看任何事物都美好起來了。“你想啊，房子修好了，又正是草木葳蕤的時光，而且有客人來探望他，心情怎會不好呢？”他內(nèi)心歡喜，連自謙的話中，都洋溢著對自家草堂的滿意?！罢f‘花徑不曾緣客掃’，表面上是不好意思啊，有客來了，我都沒打掃到家門前的這條路。實際上，‘花徑’，可以想象這條路上的落英繽紛，鳥語花香。”在此，阿來以詩解詩，他借用了杜甫的《堂成》來詮釋：“第一句‘背郭堂成蔭白茅，緣江路熟俯青郊’，從江邊到草堂的這條路，他都走得非常熟悉了。而他來來回回地走，就是因為這條路是他精心設(shè)計過的，走著很舒心。路兩邊栽花種樹，有松樹、竹子、榿木……他如此細(xì)心打造這條路，又怎會沒有打掃呢？那都是客氣話?！?/p>

春水、群鷗、花徑……無論是自然的，還是人為的，杜甫的這個棲身之所，還真不像一個逃難之人的歇腳處。阿來笑言，杜甫真是一個懂得如何把生活過成詩的人，“他栽樹都是有講究的，為什么栽榿木？因為榿木易成林，擋住陽光，風(fēng)動葉片，仿佛在吟詠詩章。還有，一位叫韋偃的畫家來拜訪杜甫時，在其東壁上畫了一幅奔馬圖來裝點整個房間。所以，杜甫當(dāng)時生活的草堂，真的比我們今天看到的還要漂亮，環(huán)境還要好。”

老酒招待客人 舉杯邀約鄰居

《客至》前四句，描繪了迎接客人的美好景象。后四句，客來了。“來到這個陌生的地方，杜甫是很希望賓客盈門的。至于這次來的客人，是誰，杜甫并沒有交代。有人猜測是高適、嚴(yán)武，但這個詩的題下原注：‘喜崔明府相過?！梢娫婎}中的‘客’，指崔明府。杜甫母親姓崔，所以這位客人可能是他母親那邊的親戚?！卑碚f，杜甫在成都過得好，多半靠那些為官朋友的幫襯接濟(jì)。“從杜詩研究杜甫在成都的行跡時，看出草堂建成后的很多時間，他都常常進(jìn)城去跟新交舊友談天吃飯，詩酒唱和。”所以，短短一首《客至》，不僅能看出杜甫是一個熱愛生活、把居所打理得井井有條的男子，還能感受到他為人處世的本事。

杜甫對朋友又如何呢？阿來指著“盤飧市遠(yuǎn)無兼味，樽酒家貧只舊醅”這兩句說，“你看他還是竭盡所能來招待朋友。他說，因為這里是鄉(xiāng)下，離市場很遠(yuǎn)，所以菜不多，言下之意請朋友不要嫌棄。”而說起這個盤飧市，阿來特別提到現(xiàn)在成都市中心那間以其為名的餐館，名字是否得于杜詩，還是杜甫時代就有這樣名字古雅的餐館不得而知，但阿來笑言：“如果杜甫有錢，那就可以在盤飧市叫一大桌子菜?！痹瓉?，在唐代，要請客吃飯，是不必親自到酒樓的，備好一桌席，酒樓派人送上府邸，“相當(dāng)于現(xiàn)在的外賣嘛，唐代的人早就在享受了?！彼?，哪里是市場遠(yuǎn)，還是因為窮。阿來直言：“但杜甫又說了，雖然我是個窮人，但壇子里還是有老酒的。”這說明，杜甫對前來的客人真心實意地招待，連為數(shù)不多的老酒都拿出來?！斑@兩句，特別像那種實在而親切的家常話，杜甫一邊抱歉，說菜不好啊，酒也不是清酒，然后一邊勸飲，夾菜，很有畫面感。把那種歡迎友人前來，但唯恐招待不周的情感描寫得很到位，刻畫出杜甫的重情重義?！?/p>

而除了對朋友真誠，客居成都的杜甫，與鄰居的關(guān)系也非常友好?！八詈髢删?，寫的就是和鄰居之間的互動。和朋友喝了一陣，喝高興了，愿意招呼隔壁的老人一起來喝酒，‘肯與鄰翁相對飲，隔籬呼取盡馀杯’，杜甫舉著杯子，向鄰居示意，來，一起來慶祝今天這個開心的日子，大家一起，干了?！卑砀嬖V記者，與鄰居和睦相處，鄰居關(guān)照杜甫這些事兒，還有詩為證?！八凇冻旮呤咕噘洝防锞蛯戇^，‘故人供祿米，鄰舍與園蔬?！资抢吓笥呀o的，蔬菜是隔壁鄰舍送來的?！?/p>

平淡筆觸尋常景象 用詩篇為成都畫像

杜甫是唐代偉大的現(xiàn)實主義詩人?！犊椭痢愤@首詩的精妙之處就在于，他用最平淡的筆觸，描述最尋常的景象，卻營造出最美的氛圍。阿來直言：“杜詩有一個特點，表面看樸實無華，就是詩人的隨手書寫，但藝術(shù)感染力就在這貌似不經(jīng)意的起承轉(zhuǎn)合、隨意點染處發(fā)生?！北热缬迷~，“舍南舍北”，杜甫不用“房”，而是“舍”；“春水”，而非“溪水”“河水”；“群鷗”，不是“群鳥”；“花徑”，亦非“小路”；“蓬門”其實就是“柴門”……阿來說：“這些字詞，都是寫實的，但卻很雅致，很莊重?！核?，包含了季節(jié)，又代表著萬物復(fù)蘇，表達(dá)著杜甫在成都獲得新生的一種喜悅?！◤健铋T’，既點明了我這條路是用什么做的，我的門是什么材質(zhì)，同時又特別有意境?！?/p>

美國漢學(xué)家宇文所安說，在成都期間，杜甫形成了一種新的律詩風(fēng)格。“在此類詩中，經(jīng)常出現(xiàn)快樂自得的形象，老狂士在小農(nóng)舍中過著樸素的生活，周圍是優(yōu)美的自然風(fēng)景。”宇文所安正是把這首《客至》當(dāng)成這類詩的典型。他說，“輕快的筆調(diào)加上完美的形式，使這首詩備受贊賞，幾乎所有重要詩人都模仿過它的首聯(lián)?！倍碚J(rèn)為，不僅僅是首聯(lián)，杜甫這種寫實能力，幾乎無人能及，“很多人寫美，會夸張出一些場景，但杜甫，寫的就是身邊的尋常景象。他的詩，就像他的日記，所有的生活情境都詳實地記錄下來，后人評價杜甫詩是‘詩史’，其實他首先寫的是個人經(jīng)歷，個人所經(jīng)歷的歷史。個人經(jīng)歷映照著時代，所以構(gòu)成更宏闊意義上的詩史?！?/p>

成都，給了杜甫一個安身之所，他當(dāng)時一定心存感激。但阿來說，成都最終是應(yīng)該感謝杜甫的，“書寫成都，最優(yōu)美，篇章也最多的，就是杜甫了。他留下了那么多關(guān)于成都的詩篇。清澈的江水、豐富的植物、溫潤的氣候、眾多的古跡、時人的身影與生活場景、城市的氣象，無一不在他筆下清晰呈現(xiàn)。沒有杜詩，我們幾乎無法描摹成都，沒有杜甫，我們也幾乎無法歌頌成都?！倍鸥Γ瑸槌啥籍嬒?，為成都寫下優(yōu)美的詩章，為成都在中國歷史上留下一個優(yōu)美的背影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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